原标题：小坐具中的等级之分：坐在绣墩上的宰相
《明史·崔亮传》中记朱元璋开国之后，延揽前朝（元代）浙江行省长官辅佐崔亮为礼部尚书，与开国功臣李善长、宋濂、刘基等人共议礼制。几乎有关朝廷礼仪都参与议定或由其拟制，于洪武三年奏定：
皇太子以下及群臣赐坐殿上的坐墩之制，参酌宋典，各为差等。其制，皇太子以青为质，绣蟠螭云花为饰……宰相及一品以赤为质，止云花。二品以下蒲墩，无饰。凡大朝会锡宴，文官三品以上，武官四品以上，上殿者皆赐坐墩。其朝退、燕闲及行幸之处，则中书省、大都督府官二品以上、台官三品以上，及其勋旧之臣、文学之官赐坐者，仍加绒罽绣褥，命其如式制之。
大明宫廷内皇帝的赐坐——坐墩、蒲墩
崔亮是“参酌宋典”定制，皇太子、宰相及一品以上官员赐坐用坐墩，但纹饰有别，大朝会赐宴时坐墩的使用扩及文官三品、武官四品以上。
按宋制，宰相、使相等文臣，节度使等武职，以及宗室等皆可仅坐具有别：官秩一品的宰相与使相等坐绣墩，其余坐蒲墩。但宋代另有规定：宰相、使相于皇帝曲宴、行幸时可用“杌子”。
相较之下，明代坐墩一体适用，仅以颜色与绣饰来区分皇太子、亲王与宰相等一品大员，以及赐宴时扩及文官三品、武职四品以上，看似“化繁为简”并且“恩渥广被”，但宰相及一品以上官员未有位阶较高的“杌子”可坐，是变相贬低阁臣的地位，比宋制更为严苛，从而使得君臣的尊卑之分更为鲜明。
图1 明 仇英 《宫中图》描线图
晚明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上说：“宫中有绣墩，形如小鼓，四角流垂苏者，亦精雅可用。”明中期画家仇英的作品中有不少涉及宫廷活动的描绘，一幅《宫中图》卷（图1）中，亭内的皇帝在持扇妃嫔的环侍下坐在设有靠背的交椅上，亭外阶下一官员正踏步阶上回首作引导状，另一官员正举步向前，欲俯身拜谒。皇帝的左右咫尺处各有一坐墩，仿佛准备赐坐所用，观其上所覆织物为团云绣饰，以宫内赐坐之制，仅恩及皇太子、亲王、宰相等一品以上，知此官员身份至少是一品。
此外，弘治十八年（1505年），礼部尚书吴宽、礼部侍郎李杰、南京副都御史陈璚、吏部侍郎王鏊及太仆寺卿吴洪等五人于“公暇辄见，酒馔为会”，因五人恰为同乡、同朝，又志同道同地相会一处，因而留有一幅《五同会图》（图2）。画中吴宽与李杰所坐的大榻两侧，各有一雕漆小坐墩，坐面嵌浅灰面心，浅束腰下施鼓腿彭牙内弯马蹄足，海棠式开光，下设须弥座，亦可作为宫廷定式之参考。
图2 明 丁氏 《五同会图》卷（故宫博物院藏）
至于蒲墩，有资格上殿赐坐的官员无分品秩皆可用，唯未加装饰。退朝后或燕闲在家，或随驾出外时，可在蒲墩上加毛料编织成的绒罽绣褥。不过，根据定制，并非“一人一把号，各吹各的调”地自行随意打造，即使燕闲在家，所用之蒲墩也要“如式制之”。崔亮所定之式不详，文震亨在《长物志》说：“用蒲草为之……四面编束细密坚实，内用木车坐板，以柱托顶，外用锦饰。”这也许可做宫廷蒲墩之参考。
图3 《传经图》
元人的《传经图》（图3）上，描写伏生授经于晁错的故事，其坐具可能即为蒲草编织的蒲墩。明代中晚期的版画如《环翠堂乐府》（图4）中，一冠带官员坐在覆着椅帔的交椅上，面前的二名官员正身对其弯身楫拜，俨然上级对下属的“赐坐”，两名官员的身后各有同式坐墩，整器蜂巢式编织，上覆碎花绣物等，凡此或亦可略窥其形制。
图4 《三祝记》 明 汪氏《环翠堂乐府》版画 。
晚明太监的最高荣宠——坐櫈杌
大明宫廷之内，除外廷的阁臣所坐，皇帝对听候差遣行走内府的太监另有一种“櫈杌”赏赐。晚明太监刘若愚记道：
司礼监赏印太监一人，……最有宠者一，秉笔掌东厂，掌印秩尊，视元辅，掌东厂权重，视总宪兼次辅，其次秉笔、随堂，如众辅焉，皆穿贴里，先斗牛，次升坐蟒；先内府骑马，次升櫈杌。
内府的司礼监有如外廷的内阁，掌印太监有如内阁首辅，负责东厂的太监权重如次辅，以下的秉笔、随堂等品秩等同内阁其他辅臣，这些随侍皇帝的内廷成员，最终都有机会“升坐蟒、先内府骑马、次升櫈杌”。据晚明文人的笔记：“蟒衣为象龙之服，与至尊所御袍相肖，但减一爪。” 四爪行蟒只是富贵临身而已，“升坐蟒”才是飞黄腾达之始，因为“贵而用事者，赐蟒，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。单蟒面皆斜向，坐蟒则面正向，尤贵。”
明 杜堇 《十八学士图屏》，图中左下角的鼓状物件，或为绣墩之参考。
而坐蟒之后的最高荣宠即是“升櫈杌”。明武宗正德四年（1509年）即入内府服侍的太监縢祥，在六十年后的隆庆即位之初调为司礼监掌监事太监，以年老受赐“坐凳”。嘉靖时“随朝捧剑”的太监张宏，于万历朝冯保谪往南京后代为司礼监秉笔太监，也受赏“内府得坐櫈杌”。天启初年趋附魏忠贤的太监李永贞，刘若愚说他“为人有口，矜肆骄谲”，也曾“赐坐蟒、櫈杌”，而熹宗即位初才入宫的太监徐文辅，因曾在宫外教导过熹宗乳母客氏的独子侯国兴，入宫不到四年就“晋秩秉笔，赐坐蟒、櫈杌”。
此“櫈杌”可不是寻常外廷阁臣所坐一块板下四支腿柱的“櫈杌”。刘若愚的解释是：“其制如靠背椅，而加两杆于旁，用皮襻如轿，前后各用一横杠。然抬者不在辕内，只在杆外斜插杠抬，而正行之。所以曰杌者，禁地不敢乘轿之意也。”原来，此“櫈杌”非彼“櫈杌”，太监坐的“櫈杌”其实是简单的“轿”，只因“禁地不敢乘轿”的礼制而冠以外廷阁臣坐具之名，此无异为皇帝与太监间蒙混祖制的“掩耳盗铃”之举，睁眼说瞎话之文字游戏，“櫈杌”若有知，当啼笑皆非。
明嘉靖 黄地紫绿彩龙纹莲花绣墩
坐着“板”的魏忠贤
至于“大名鼎鼎”的魏忠贤呢？据刘若愚所述，内廷另有一种称作“板”的坐具：
其制如床面，高五寸许，于偏后些安一椅圈，前后以粗绒绳栓，用杠二条斜插台走，离地尺许。凡司礼监掌印、秉笔年老者，方私置坐之，不系钦赏，亦不系正经品级，自乾清门外，至西华门，东华门里止，自逆贤擅政，乃径自由门台出，了无畏惧。
名称乍看不如皇帝所赐之“杌凳”，但作为人舁的乘具，功能一点不差，重点是连皇帝钦赐都免了，可以私置。所述“乾清门外，至西华门，东华门里止”，几乎就是整个前朝外廷众臣行走执事之处，想象擅专的太监坐在私制的“板”上，招摇于只能坐杌凳的阁臣间，有如对大明宫廷严谨礼制的“公然叫板”。而坐着“板”的魏忠贤，有时还会从玄武门入宫，谀附的太监如王体乾等与在河边居住的众太监，“皆望尘跪伏道旁，俟贤过方起，其市上买卖人观看，亦有叩头匍匐，俟过方起者”。这种宛如百姓伏道恭送的场景，明目张胆地与皇帝的出行互别苗头，堪称晚明宫苑内外的奇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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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美凤，中国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，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博士，现在中国文化大学美术学系助理教授，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时期家具的历史及其演变。主要著作有《宋明时期家具形制之研究》《盛清家具形制流变研究》。
（本文原载于《紫禁城》，内容有删改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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