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纬：不像老师的学生才是好学生

　　原标题：不像老师的学生才是好学生

      萧耘春先生是张鹏翼先生的弟子，张先生以鸡毫大草名世，而萧先生不擅大草，专攻章草，两人风格迥异。陆俨少是冯超然得意弟子，然师徒绘画风格却完全不同。冯超然曾与陆俨少言：“我的画形成了这样一个面目，出钱的卖主就只要这个面目，不能改动。如果想创新、换了一个面目，就说是代笔，或说是假的，就不肯出钱。不比你可以自由创新，为所欲为，不断摸索，开创面目。”他有陆俨少这样的学生而骄傲，常对人说：“人家学生像先生，我有不像先生的学生。”陆俨少说：“有些人总希望学生像老师，越像越好，不像就不高兴。我有如此开明的老师，对我以后蓄意创新，自立面目，是有很大意义的。所以冯先生真是我的好老师，如果我有点成就的话，首先应归功于冯老师。”

      萧耘春先生回忆，乃师张鹏翼师从刘绍宽，当年刘绍宽编《平阳县志》时，张先生因为年纪尚轻，不能参与。待平阳再次修县志时，张先生已年过八旬。县志主编是郑立于，也算是张先生的学生了。尽管张先生很想参加修志，只是年纪太大了。“耘春啊，我这辈子运气太差了。”张老无不遗憾地对他的爱徒叹说。时萧师担纲主编《苍南县志》。苍南县本为平阳县一部分，1981年与平阳分县。

      读古诗，常因用典、对仗、平仄之约束，诗意很难于字面找寻。再者，诗人常以诗言志，表面一套，背后另有深意，若非有人生阅历与感悟，无法读懂其真意。缪哲说：“唐诗重意境，重炼字。”少阅历和文字差的人，很难体会其佳妙。“大漠孤烟直，长河落日圆”，成人知其妙处者已然无多，求之乳臭未干岂能懂哉？将跳宕的诗意串为一体，非老于诗道者莫办。如“蒙太奇”，只能“潜意”求之。诗讲含蓄，讲言外之意，意外之象，虽不自唐诗始，但以为诗之本分，却始焉，登峰造极也于唐诗。迷离恍惚，羚羊挂角，忽隐忽现，宛若神龙。唐诗之妙恰于此，也是文化日趋精细产物，如今孩子，固多神童，然仍有待“文而化之”后，方能读唐诗者，故曰：老不读《三国》，少不读唐诗。

      读史人物，也见身边文人不少。凡大人者，出自文人；而小人者亦是文人。文人不可太孤清，须有一点俗气，才有生气，才有人味。反而，自以为有才，持才自傲，自命清高，或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；或装清高，虚伪自私的内心却见不得光，看似高雅，实则恶俗。孤清而无俗情，易盈之小器，大家气象绝不如此；俗人而装孤清，是为装逼。我友老费将此两种文人称作“雅人俗”“俗人雅”，前者真，后者假；前者雅，后者俗。

      周沧米先生临终前，将平生作品悉数捐给浙江美术馆。在接受捐赠时，周先生住进医院。在周沧米先生书房，我见到墙上贴着两张字，是住院前所书，一书：“十年荆庐愿未了，奈何！奈何！”一书：“漫天大雪春何在？”笔墨酣畅，先生对艺术和人生的留恋跃然纸上，让人唏嘘不已。他的学生朱益说，这恐是周先生的绝笔了。周先生卧室墙上张挂的是陈子庄的花鸟、张正宇的猫和潘主兰的甲骨文。书房和走廊过道挂着黄宾虹和余任天的山水。朱益说：“除黄宾虹和潘天寿外，对周沧米艺术影响最大的是陈子庄和余任天。陈子庄给他的启示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性情，而余任天影响他的是以书入画。”周先生去医院前还翻看着陈子庄的书。周先生的儿子周辛牧回忆父亲的艺术和生活的点滴，他说：“至今还想不通，父亲为什么要捐那么多的画。”

      朱益给我看陈子庄给周沧米的信数封。几乎每封信都是在陈子庄抱病中写的，每次都给周沧米寄几张画，可见他们之间的交往情深。从信中，可知陈子庄当时生活并不如意，备受心脏病折磨，几次都说到因为写信的劳累不得不辍笔。他提到因缺纸张、颜料和印泥而不能画出佳作，周沧米在杭州替他找。读这些信，笔端流露的真情教人向往，尽管那是个生活困苦的时代。

      《朱东润回忆录》记其刚任教复旦时，讲授《采薇》，照本宣科。一同学站起来提出异议，说：“按照讲授，‘一月三捷’是打了三次胜仗，但是上文说‘靡室靡家，玁狁之故。不遑居民，玁狁之故。’下文又说‘岂不日戒，玁狁孔棘！’‘我心伤悲，莫知我哀’，一点胜利的气氛也没有，那怎能说打了三次胜仗呢？”这一问让朱先生尴尬不已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这位学生便是章培恒。后来，章成了朱先生得意的弟子，深得朱先生厚爱。章年轻时追求进步，15岁加入共产党。1958年曾“趋时而作”《王国维文艺思想论略》，自以为有创建，却遭到业师蒋天枢严斥。

      有人持《楚辞》请教容庚教授，先生称自己不懂，可请教王季思先生。其实，真正做学问功夫的人，要承认自己有所真知，亦有知不知。儒家说“一物不知，儒者之耻”，这其实是大言不惭。道家亦有名言：“知不知，上。”即谓人能够知道什么是自己所不知道的，最好不过。一个人要知道所有事是办不到的，世间万物浩海，岂能一概尽知？庄子说：“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，以有涯随无涯，殆矣！”王国维说：“白仁甫《秋夜梧桐雨》剧，沉雄悲壮，为元曲冠冕，然所作天籁词，粗浅之甚，不足为稼轩奴隶，岂创者易工，而因者难巧欤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。读者观欧秦之诗，远不如词，足透此中消息。”如果不专一，什么都要尝试，浅尝辄止，以博学自炫，正如荀子所云：鼯鼠能飞不能过屋，能缘不能穷木，能游不能渡谷，能穴不能藏身，能走不能先人，“学五技而终穷”，岂不悲夫。

      （作者为书画家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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